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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者群像】和光同尘

你们都姓明
却都活在暗处

江晚正愁余:

*伪装者两周年贺礼


*虚构的第一人称,刚加了两段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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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我曾在上海的一家图书馆当过志愿者,恰好分到保管古籍文献的那一层。与喧哗热闹的一楼大厅不同,这里楼层最高,书籍又过于专业,往往门庭冷清,鲜有人至。


早晨按着书架一排排清点过去,我便得了清闲。工作时间不许用手机,也不能随意外出,我就只好从泛黄的书籍里随意抽取一本,若有趣便读下去,大多却是晦涩难懂的,我翻上几页,便讪讪地将其摆回原处。


那本日记就是这般机缘巧合被我发现的。


本子很厚,尽管经过炮火与年岁的洗礼边角已发黄,但我仍能辨出日记的主人当年是如何珍视它。我握着书脊,汗珠竟细细密密地爬满了额角。手中书页冰凉,呼吸却滚烫,那里是一个风雨交加大厦将倾的年代,一段史书不会载入的家国往事,一群时代洪流里没有留下姓名的英雄。


 


明镜年轻时,有过写日记的习惯,那时明家还只有她和明楼两个人。


寄到军校的信件总是笔下藏锋,女儿家的心事半分不提,只道独身在外万事平安。日记里却可以洋洋洒洒写开去,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言辞里带着几分天真幻想,总盼着那人何日回到上海,再不必将儿女情长诉于长夜漫漫。


明楼那时也不是汪伪政府里行事滴水不漏的明长官,有些冒失,时常忘记敲门便闯入了明镜的房间。


“哎呀,同你说了多少次,进屋子要先敲门,记不记得住呀!”


明镜被他唬了一跳,一面扬声数落,一面匆忙将日记本向旁侧藏着。钢笔没有盖上帽,顺着书桌咕噜直下,洒了一路蓝黑的墨迹。明楼眼疾手快地接住将要坠下的笔,递到明镜面前。


“大姐这是有秘密?”


明镜接过笔来,微微蹙着眉,作出几分大姐的威严。


“没大没小。”


明楼弯着腰向前一步向她认错,继而笑着从身后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她手中。午后日光沛沛,照得屋内极为明亮,明镜的眉目隐在光里,眸中有波光粼粼,在光中闪烁。


只一眼,她便知道是谁的来信。碍于明楼在跟前,不便太激动,只好佯装镇定,慢悠悠地将信纸从封里拆出来,展平了一字一句地开始读。


明楼原是想着,王天风的来信必能使大姐开心,谁料这信读到末尾,却是泪先滚了下来。


“大姐?”


“你先出去。”


明楼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合拢了房门。门缝中的明镜将信纸贴在胸口,双肩颤抖。晚间苏医生匆匆来过,明镜病了三天,病好后如脱胎换骨,前尘往事,只字不提。


那封信的内容,明楼终其一生也不曾知晓。明镜挽起了发髻,明楼便也同她一起装糊涂,尽管日后有了机会,终不曾和王天风当面对质。


那时的明楼不过只知晓明公馆里每个午后的翘首期盼和锁在抽屉里的满腔柔情,是以他曾暗自在心底无数次痛骂王天风辜负了自己的大姐,等到他迈出庇护的家园,以血肉之躯直面枪林弹雨,以汉奸走狗行走动荡人世,周旋于刀斧之间,游走在生死一线,他心里的怨,忽而就烟消云散。


他不曾原谅王天风的所作所为,但这不代表,他不理解。


唯独遗憾的不过是他们生于这个时代,又相逢于这个时代,在浮萍般聚散的洪流里,他们的生离死别,并不值得更多的惋惜。


 


明台国中毕业那年,明镜从阁楼顶上搬下自己的宝贝箱子。


浮尘积了薄薄一层,明镜仔细擦拭着,生生呛出了眼泪。明台握着优秀毕业生的证书,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在明家,大姐的往事是禁忌,明台几次想问,都以明楼厉声训斥为终。这让明台很苦恼,不知道姐姐的麻烦是什么,他该怎么帮忙呢?


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很多事本就是无解的局,多说无益,不如不提。


木箱“咚”一声闷响,明台惊得回过神来。箱子上面并排放着明楼与明诚的毕业证书,大姐笑着将他的接过来,轻轻叠在上面。


“明台,你的两个哥哥毕业时,我也是这样说的。我不求你们今后大富大贵,或是出人头地,但求你们平安长健,一生无忧。”


明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冲大姐承诺似的一笑。


风从窗口涌进来,将箱子上排着的纸笺吹乱。明镜慌忙去收拾,在页脚翻飞中,明台瞥见一张纸的末尾署着一个“风”字。苍拔遒劲,有穿透纸背的气力。他认得出,这不是大哥或者阿诚哥的字迹。


从阁楼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明楼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咖啡读今日的晨报。明台好容易把阿诚哥支走,终于神秘兮兮地开了口。


“大哥,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能看到什么?”


“不是那些,我是说刚才在大姐的宝贝箱子里,我看见一个署着风的信笺,你说,会不会......”


“没大没小。”


明楼将报纸抖得哗啦一响,吓得明台向里缩了缩。明楼的面色由严肃转为无奈,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后来明台留在军校,也曾在极度无聊时想过会不会这个风就是自己的老师。他旁敲侧推问过郭骑云,老师从前有没有在上海呆过,郭骑云想了很久,最后低垂着摇了摇头。


也是,命运再无常也不至如此荒诞。


他将手里的外国诗选扔到桌上,从窗台上灵巧地翻下来。于曼丽仍在专注地刺着湘绣,米白的布帛上,绣着成双的一对蝶。


“你绣的化蝶?”


于曼丽点点头,将线头咬断。娇艳欲滴的花朵上停着两只鼓翅待飞的蝴蝶,明台出神地看着,喃喃赞叹着她的手艺。半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活着不能相守,死了才得团圆,这未免也太悲了,你以后多读点欢快明亮的故事。”


于曼丽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之后轻轻笑出了声,却又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见过太多的鲜血与白骨,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死后双双化蝶,已是她所能去企盼的最好结局。她不必当面戳穿他话里天真幻想的罗曼蒂克,也可以有酒且醉,有梦且做。人生苦短,何必活得太明白。


 


离开军校,重返上海的那个晚上,明台在王天风的眼里,看出一点点柔情。这份不该拥有的儿女情长在他眸里转瞬即逝,快得明台几乎捕捉不到。


他陪着于曼丽坐在台阶上看星海浩渺,一旁的火盆烧得劈啪作响。


“听说他当年爱过一个大小姐,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后来日久情长,倒有些天长地久的意味。”


“后来呢?”


“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后来。”


于曼丽的侧影隐在如墨夜色里,那么近,那么远。她说话时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像一袖云,随时都可飘散在这人世间。明台垂下眼眸,叹了一口气。


“你相不相信,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于曼丽回过头,眸中盛着漫天星河。


“我相信。”


我相信你将终成眷属,尽管坐在对面的人,不会是我。


 


丧钟敲响,死间计划开始执行。明楼与王天风见了一面,为明台的死生,吵得不可开交。


民族危难,国将不国,一个人的生死,不值一提。他们都不是懦夫,谁也不惧怕等待在前路的结局。一人之躯,换得百千人生,换得数家团聚,在他们的天平上,理所应当,不容推辞。


明楼疲倦地走出大厅,路过王天风身旁时,衣袖被轻轻拉住。


“我王天风这辈子没对不起任何人,只除去你姐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语音里的情绪。


“大姐说了,只要你活着,她就原谅你。”


这话是他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吞吐在他的耳畔,带着十几年的爱恨。长袍下的颤抖,感情的奔流,理智的分崩离析,旁人看不出,王天风心如明镜。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偏偏在行刑前,听到心尖上的人对自己生的祝愿。


那么,他也只能,再一次辜负她的期盼。


明楼回望王天风僵在那里的身躯,唇齿间有二字喷薄欲出。最终理智战胜感性,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去,接过明诚手中的大衣。


那是他十几年前就预备喊出的称呼,姐夫。直到阴阳两隔,黄泉碧落,这两个字终究没能落入他的耳中。


辽远而万人所盼的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而那条路上,首先是绵延的坟。


 


我读过壮烈的史书,读过缠绵的故事,却未曾直面过一群不足以记入历史的人,在生死面前,在家国面前,在明暗面前,曾有过怎样的挣扎与不舍。日记本上娟秀的字迹戛然而止,她曾记录下年轻时刻骨铭心的爱恋,记录下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三个弟弟,却未曾记下自己在炮火轰鸣里太过仓促的离去。


 


1940年,明镜牺牲。


整理遗物的时候明楼发现了这本日记,他和明诚静默地坐在一起,从第一页开始读,直到字迹终止的那一页。不再是鸡零狗碎的家常,而是短短的一句话——我盼望着,那由你们奋斗而出的新中国。


她曾满心希冀自己的弟弟们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儿孙绕膝,子孙满堂。那是每一个上海女人都有的寻常的期盼,放下家国大义的一点私心。但她是明镜,是他们的长姐,明家养草是兰草,养花是牡丹,她又怎会接受苟延残喘的自己的弟弟。


明楼颤抖着手,将日记本妥帖地收好。明镜未能记叙完的人生,他将接过这支笔。


明诚低着头,泪从长长的睫毛上悬着,最终向中聚集,落了下来。明楼抬起手来,以指腹轻轻揩去他的泪痕。


“阿诚,”他说,“那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那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那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那是大姐期盼的,我们为之奋斗的,千千万万黎民等待着的明天,等待着的,新中国。”


“大姐,明台,甚至你,我,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于枪口之下。如果有一天,倒下去的是我,我希望你能马上扛起枪往前走。”


“大哥......”


“我知道你会的。”


四只手交错叠在一起,温暖而炽烈。那一个字于彼于此都太过沉重,他们避开不言。当下有过几番欢喜与怅然,在死生面前,也没什么好遗憾。


 


明台离开上海,几经辗转与组织接头,隐姓埋名安定下来。


白日里他仍同寻常一样,却患上怕过夜的症候。旁人怕黑,他却怕灯。


怕骤然亮起的照明灯把古城墙照亮如白昼,他们是孤舟弃子,抛入汪洋被吞噬到尸骨难寻。于曼丽在灯光中坠落,摔碎了他的半条命。


怕火车站昏黄晕开的灯火,大姐是枪口下待宰的羔羊,为了他失去性命。声嘶力竭的哭喊,百无一用的挣扎,石沉大海的响应,他被火车拉向一个再没有大姐的目的地。


从那以后他开始怕灯,尽管那是寒夜里家的象征。他乡漂泊客,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亲旧死的死,散的散,何处是家。


那天夜里他摸着黑沐雨而归,浑身上下没一处不被水浸透。稀里糊涂吞了各种药片,他蜷缩在被窝里做梦。程锦云听到他烧得太高开始说胡话,一会喊大姐,一会喊曼丽,她绞尽脑汁,还是哄不住。


噩梦终于退散,云销雨霁。朦胧中他看见远方跃动的烛火,那里是家,是一家四口欢笑团圆的年夜饭。他看见大姐慈祥的面容,如同儿时千千万万次在他噩梦时耳语的安抚,她说,明台,不要怕。


在混沌无物中他终于挣扎着醒过来,面对程锦云忧心的目光,他沉沉说到,


“开灯吧。”


那时他小时候和大姐的约定。他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要保护大姐一辈子。即使明镜先行一步,他也得将约定履行到底。


 


1943年,上海形式转急,明楼被秘密关押,单独受审,明诚接受组织安排,去往前线。


审讯的手段没人真正清楚,进了76号秘密受审的高官,还没有活着出来的。明诚也只是听同行的人随口聊起,说是日本人现在都用电刑。


明诚脑中如有电流窜过,浑身一个战栗。握着扳机的手力气加重几分,他以牙齿死死抵住下唇。但他不能丢下枪回去,踏着尸骸万千他仍要匍匐前行,即便这血水来自他最亲最亲的人。


他扛枪作战,不必继续躲在黑夜里说着人模狗样的浑话,他以血肉之躯长身直立,面对枪口炮口无所畏惧。想起审讯室惨白的光,他就举起枪瞄准对面的敌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任凭血液喷溅在自己的面颊上,想起日本人惨绝人寰的折磨手段,他便就着风沙饮一口低劣的白酒,任凭火辣的液体一路烧灼自己的喉口,想起电流折磨下明楼苍白的面色,他就向敌方的堡垒扔出一枚手榴弹,看着弹片四溅,红光点燃视线。


冲锋陷阵,他总是抢在第一个,高喊着口号,猩红着眼。伤得最重的一次身负三处枪伤,血流不止,麻醉剂已经用完,医生目光犹豫怕他直接死在手术台上,明诚拉住他的衣角哑声哀求,他说,医生,求求你,我必须活下去。


他几度疼得昏死过去,又几度咬牙醒来,半梦半醒里他看见万里之遥的一双眸,几近崩溃绝望的背后,仍有熊熊火光在烧——那是求生的欲望。


那时他想,一定要活着回去,完完整整站在他的面前,再唤他一声,大哥。


 


明楼,明诚,明台,和千千万万在明暗中奋斗着,牺牲着的壮士们。


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1945年,抗战胜利。


1949年,新中国建立。


 


那个男人的字迹接着往下写了几十页,写到小弟成婚生子,写到无数次战役的胜利,唯独没有他们的结局。为此我翻阅过无数资料,上海明家,语焉不详,最多被提及的是投机分子四字。


我曾想过无数悲惨的结局,譬如在黎明前夕牺牲,譬如在十年浩劫中殒身,又譬如英雄迟暮病痛缠身。但最终自己否决自己,我希望在那个前尘隔海的年代,付出太多的无名英雄,都将收获最好的结局。


日记中还曾提及许多人物,名字一闪而过,有黎叔,程锦云,苏太太,朱徽茵,林参谋......还有许多许多,连全名都不曾留下。那是一个灰黑色的年代里璀璨闪亮的存在,是一个民族的希望,也是中国的脊梁。


我有幸读过他们的故事,为之欢笑,为之痛哭,也许旁人不相信我的经历,也许他们觉得这是我的杜撰与编纂。那于我而言,已无关系。我曾隔着煌煌百年的兴衰功罪与这些无名英雄相逢,于此生,足矣。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永世留存。”*


 


-end-


一写主旋律就开始有点应试的感觉,笔力有限,一片赤诚,献给所有的无名英雄。


一开始是想往死里虐的,写到结尾心软了。光脑补就虐的肝颤的情节,我还是没有勇气下笔。


*第一处是毛主席在井冈山对新中国的畅想,曾在《北平无战事》中被梁经纶引用,第二处是篆刻在莫斯科红场上苏军无名烈士纪念碑上的碑文。


@何堪最长夜   原本这是我打算写楼诚的一篇,看过您的贺礼视频后,将其写成了一个小小的群像。谢谢圈内这么多有情怀有格局的太太。更要感谢如此好的《伪装者》让我们相遇。


题目出处如开头。


推荐bgm,1939沪上秘闻。歌词扎心,评论更扎心。


“你们都姓明,却都活在暗处。”


二周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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